学术 | 嘉峪关魏晋墓室“制醋”画砖辨（增补稿）

嘉峪关魏晋墓室“制醋”画砖辨

（增补稿）

陇菲

魏《名臣传》载：

中书监刘放曰：“官贩苦酒，与百姓争锥刀之末，请停苦酒。”

《注》说：

（苦酒）醋也。

“苦酒”一名，晋代犹存。

《太平广记·卷一百九十七·张华》条载：

晋陆士衡赏飨张华，于是宾客盈座，华开器便曰：“此龙肉也”。众虽服华博闻，然意未知信。华曰：“试以苦酒灌之，必有异。”试之，五色光起。（出《世说新语》）

晋代博物学家张华故弄玄虚的这则故事，有其道教背景。

魏晋时期，贵族、名士信奉道教“服金食玉”的长生不老之术。一时之间，金玉之斋，四海时髦。

《神农本草经》云：

玉泉，味甘平，主五藏百病，柔筋强骨，安魂魄，长肌肉，益气，久服耐寒暑，不饥渴，不老神仙。人临死服五斤，死三年色不变。

吴普注曰：

玉泉，一名玉屑。

《抱朴子•仙药篇》云∶

玉，可以乌米酒及地榆酒化之为水，亦可以葱浆消之，亦可饵以为丸，亦可烧以为粉，服之，一年以上，入水不沾，入火，刃之不伤，百毒不犯也。不可用已成之器，伤人无益，当得璞玉，乃可用也。得于阗国白玉，尤善。

天福三年(公元938年)冬,于阗王李圣天遣使朝晋,晋高祖遣供奉官张匡邺假鸿胪卿,居诲为判官,奉使至于阗,册封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。七年冬,判官还朝,记其所见诸国山川、道里、政治、民俗而成《使于阗记》，其中关于于阗玉有如下记载：

玉河在于阗城外，其源出昆山，西流一千三百里，至于阗界牛头山，乃疏为三河；一曰白玉河，在城东三十里；二曰绿玉河，在城西二十里∶三曰乌玉河，在绿玉河西七里。其源虽一，而其玉随地而变，故其色不同。

    所谓“白玉河”，出产之“白玉”，其中一种谓之“玉泉”。

陶弘景云∶

玉泉是玉之精华，白者质色明澈，可消之为水，故名玉泉。

“玉泉”，又称“玉屑”。

东汉经学家郑司农（郑众）曰：

王斋，当食玉屑。

此所谓“玉屑”，“消之为水”，即成“玉液”。

庾肩吾《答陶隐居赍术蒸启》云：

味重金浆，芳逾玉液。

刘潜《谢晋安王赐柑启》云：

削彼金衣，咽兹玉液。

故，李贺《苦昼短》云：

飞光飞光，劝尔一杯酒。

吾不识青天高，黄地厚。

唯见月寒日暖，来煎人寿。

食熊则肥，食蛙则瘦。

神君何在？太一安有？

天东有若木，下置衔烛龙。

吾将斩龙足，嚼龙肉，使之朝不得回，夜不得伏。

自然老者不死，少者不哭。

何为服黄金、吞白玉？

谁似任公子，云中骑碧驴？

刘彻茂陵多滞骨，嬴政梓棺费鲍鱼。

其中所谓“服黄金，吞白玉”，即指中国古代道家“服金食玉”之术。

张华所谓“龙肉”，是以于阗“白玉”之“玉屑”烹制的“玉斋”名肴，须“消之为水”。故，张华“以苦酒灌之”。所谓“五色光起”云云，不过是对“苦酒”与“白玉”之化学反应的神话。

对于“苦酒”（醋）能化解钙镁硅酸盐一类白玉的性质，中国古代早有认识。

陈藏器《本草拾遗》载：

（玉）以苦酒消之成水。

对此，袁翰青先生曾在其所著之《中国化学史论文集》中解释说：

真正的玉是铝和钠的矽酸盐，不能被醋溶解的。可是有一些碳酸盐类的假玉，却能被醋所溶解。

于阗“玉屑”，正是这种碳酸盐类的假玉。

醋酸还可以腐蚀有机物质。

敦煌遗书《韩朋赋》（伯希和编号2653）说：

苦酒浸衣，遂脆如葱。

这便是以苦酒腐蚀衣料，使之朽不经力的故事。

醋之所以被称为“苦酒”，是因为制酒与制醋的方法、原料基本相同，酒发酵过了度，便成为醋。

因此，俗话才说：

狗恶酒酸。

河西走廊一带，水土多碱，人多嗜醋。

古代酿制苦酒的方法代相传习，至今仍存。

嘉峪关魏晋七号墓，中室南壁最下层西起第一幅墓室砖画所绘，因与今日河西走廊农人制醋方法恰同，而被命名为“制醋”（或称“滤醋”）。

其实，“醋”就是“苦酒”。此“制醋”之法，未必不可以用以酿造旨酒。

我以为，这一幅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，当题做“酿酒”为确。

此“酿酒”之题，可兼指酿造“旨酒”和酿造“苦酒”二者。

此画所示的酿酒之法，既可以用以酿造“以百草之香，郁金合而酿之”（班固《白虎通义·考点》）的旨酒——鬯；又可以用以酿造苦酒——酓。

钟鼎文和甲骨文里，有许多古代帝王用酒祭祀祖神的记载。

“酒”字在钟鼎文中作（《父巳罍》）、（《父辛尊》）等形；在甲骨文中作、等形。

这字，过去未有详释。

今日参照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，我们便可知道：

古之酿酒（包括酿制旨酒、苦酒二者），共用二器。

上部之罐，用以盛装发酵黍粒。

古文中的“”或“”形，是插入其中用以通气并使酒浆下泄更为通畅的麦秆（在河西走廊是用“芨芨草”——“白草”之杆）；

下部之罐，是接盛酒浆的器皿；

古文中，上下二器之间的两道如“‖”形，则是下泄的酒浆之象。

此下泄之酒浆，当不限于旨酒，而应当也有苦酒。

苦酒——醋，除了“酓”的别名之外，尚有“酢”、“醯”的异称。

这里，便不再一一细说。

1984年 6月13日撰成

1997年10月15日增补

2006年 9 月24日校订

2022年 1 月22日再补

南京《中国农史》1985年第3期第53-54页

署名：牛龙菲

后记：

原先短文，为避免旁支蔓延，省略了张华以“苦酒”灌“龙肉”的道教背景。现经网友易华诘问，并赐李贺《苦昼短》资料，遂增补旧文如上。

在此谨向易华致以诚挚谢意！

         2022年1月22日河北廊坊固安孔雀城大湖颐湖苑独弹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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